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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且行且吟】黄亚洲:提到绍兴就是诗(中)

上传人:新老年 发表时间:2020-04-30

提到绍兴就是诗(中)


黄亚洲[浙江杭州]


上虞公园雕塑:舜耕


  竟然驱动一群大象进行农耕,叫土地直竖起来。

  我抬脸仰望大舜。这个人从小就能把一场生产,变成一场战争。

  大象让土地裂成一百条溪流。阳光鱼群般钻出,站立成庄稼。我的大舜你厉害啊,你以象鼻为鞭,令季节瞬间翻身。

  这场自小的战争,你打赢了。掀开坚硬的平原,如同掀开一床棉被。你惟一的俘虏是丰收,丰收是勇者惟一的女人,而你此时,已经开始发育。一个以德报怨的故事,日渐丰盛。

  今天,我在上虞感受地震。我开始知道,一个人可以用象屁股,把群山坐成矮凳;一个人喝饱一壶水,能叫江河滚滚;一个人,只要狠心举起鞭子,所有的和平,都可以是绿色的战争!

  一群大象轰隆隆走过四千两百年,土地皮开肉绽,竟然不吭一声。我的大舜,你没有抱怨一句后娘的偏狭。你往死里鞭打的,肯定是

  未来立国的德性,一个稻米民族的——灵魂!



春晖中学


  我在这所校园里看到的一棵棵粗壮的树,都是有名有姓的。风吹动树叶的时候,树根就写出了他们的名字:李叔同、朱自清、丰子恺、夏丏尊、匡互生、朱光潜、刘质平、刘薰宇、叶天底、张孟闻。

  当我写到匡互生这个名字的时候,忽然倍感亲切。我在我的长篇《红船》里提到过他,他就是那个在五四运动中冲进赵家楼曹宅放火的人!之后,他回到湖南,大胆聘请毛泽东当国文教员;之后,又跑到宁绍平原,继续划亮他思想的火柴,在这所中学,点火!

  朱自清,更不用说了,他是这所中学从来就不曾消失的《背影》!

  丰子恺,也不用说,他的那些充满童趣的漫画,随便哪一幅,都可以作为校训的图腾!

  有了这些大树的名字,校园遍地的绿草,甚至漫天飞舞的花粉,我就都不提了。包括,那些如胡愈之、黄源、谢晋等等一大群学子的名字,我就都不提了。

  你我都知道,“乱花渐欲迷人眼”是个什么样的意境!

  还有一个人的名字,我是必得提到的。他就是廖仲恺的亲家经亨颐。他,亲自清理了一块土地,移栽了那些大树。他的办学理念是:“训育之第一要义,须将教师本位之原状,改为学生本位”。他脸容瘦削,气力却大,他为中国的教育,扯来了大把大把的春晖。

  在中国,要找春天最好的样板,要找大树、花草、绿茵、花粉那种最生动自然的结构,我告诉你,浙江上虞的春晖中学,是个绝佳去处!你要像相信大地上的树与花一样,相信我。



进入绍兴你要小心


  我习惯进入的是鲁迅的绍兴、秋瑾的绍兴和陆游的绍兴,也多次进入黄酒的绍兴、腐乳的绍兴和乌毡帽的绍兴,至于王羲之的绍兴与徐文长的绍兴,我也进去过,在兰亭我坐得规矩,双手放在膝前。

  这一次,我要进入的是西施的绍兴。我要斗胆在西施故里,去点中国第一美女眉心的那颗红痣。

  当然,所有的绍兴,都有鉴湖的水花与穿过桥洞的那只乌篷船;当然,乌篷船各异,有的散装酒歌与讲解词,有的满载民国韵事,有的会突然抽出一舱越剑,吓死你甜蜜蜜的吴人。

  我今天说的这位美女,亦是满腹心计,可算作绍兴师爷的祖母级人物,但她坚持以妩媚处理危机,始终漂亮。这毋庸怀疑,历朝历代,她都位列中国美女之首。

  绍兴的美丽与机警,都不用怀疑。到了绍兴,乌篷船里一坐,就知道中国思想的复杂:左右摇晃、黑篷遮天、顺流而为,滑到哪里算哪里。

  也只有绍兴师爷,能够以橹作舌,从容道来,排解一切。

  总之,进入绍兴你要小心。某一种突发的思想可能瞬间伸手,把你虏去。那个戴着乌毡帽坐在乌篷船里发愣的,很可能就是先前的你!你被西施溶解,交出身家性命,顺流而为。



在嵊州观越剧《马寅初》


  这一刻,我一定要把琴弦比作几根颤抖的血管,将舞台上的马寅初,与坐在第六排的我,痉挛地相连。

  这一刻,我一定要把鼓板比作民族的霹雳,将舞台上的一块傲骨视为鼓槌,奏响良知的鼓面。

  一部大戏,竟然句句是真,无一句戏言;而门外世界,却是戏言连篇——谁说其味?谁解冷暖?

  谁来说,昨日又说了几句昧良心话,本月又戴了几回假面?谁来说,四面八方的热烈握手,彼此是交换热汗,还是冷汗?

  对于剧终上台的握手,我谢绝了。本来,做个秀也是可以的,只是我一时站不起来。我一辈子的信念,在我小腿肚子里,发软。



中国最美校园:嵊州艺校


  这是谁人的巧劲,把一座江南园林,与一座艺术学校,重叠在一起?这是谁家的春风,把江南的万紫千红,与越地的唱做念打,揉成了一团?

  是在练功吗?——镜子里,身形与花卉,同时绽放?

  是在传授吗?——老师的身段,与桥下的流水,用同一个节奏?

  我不是迈着小生或者花旦的台步走进校园的,我只是一个过客,但可把我比作一只黄莺,在寻找心仪的柳荫;也可以把我看成一只蜜蜂,流连久违的花蕊!

  相信,惟有这样的园林,才能哺育:立春、谷雨、芒种!

  相信,惟有这样的春色,才能喂养:艺术、理念、人格!

  季节浓处,谁开始葬花?教室一角,谁又在化蝶?女孩子,在园林里挥起了水袖,这种双重的美丽,就叫做越剧!



华堂古村,王羲之隐居地


  走进华堂古村,你这一路可以走成楷书、草书、行书,全凭心情而定;瞻仰书圣,你心里先要把握好自己,犹如握笔。

  村前的金庭江,也这样理智,在没有流入王羲之的砚台前,就一直保持清澈,专供白鹅搧翅。

  王羲之的第五十五代孙,今天作了向导。他告诉我,村里有九成姓王,我当即就明白,这里的家谱,就是王羲之的字帖,原汁原味!

  这个村子的水系,相当奇怪,金庭江突然会在村口散成发辫,分流去家家户户,然后再汇流,流向田野。我顿时也明白,这般的疏疏密密,也是一种中国书法。

  对这个问题,我还有另外一种猜想:这村子一千三百多户,家家有砚、人人洗笔,是不是金庭江最善解人意,不惜肢解自己,就知道王氏后代离不开水?

  随着这条善良的水流,我走出村子,走成收笔的最后一捺。向导宽容,说我这个字今天走得非常像样了,可以考虑,收入王氏字帖!



王羲之墓:最后一代守墓人


  一把竹帚,每日代替着细心的木梳。

  自晋以来,后人守墓如今,已至第五十六代。我今见老人七旬,活如神兽。

  每天,将蚱蜢从墓道上扫开,这就好比书圣的宣纸,须得保持洁净;铁剪一柄,把杂草剪除,这就好比羊毫或者狼毫,不能有一丝逸出。

  书圣在此,先人在此,职守在此!

  墓边这间小小的瓦庐,一直住着后人与一柄扫帚。一弯月亮,夜夜的帐钩。

  老人最近几年有点烦心,说是他那四十好几的儿子,打死也不来承继这份差事。儿子去了远方城市,为高楼大厦修草。城里的毛笔字,都是霓虹灯写的。

  他说,他不敢想以后的事情。我说,老伯啊,以后的事情其实也不可怕,可能就像一部失传的字帖,一份传说中的美丽,一份美丽中的传说。

  有些事情,扫帚早已扫干净了。以后,就留给自动化吧,留给人工智能吧,留给5G吧。不必再把弯月作为帐钩。

  第五十七代,该是全中国的文化人了!



施家岙古戏台


  可以这样形容,越剧是一场季节,很快就蔓延了南中国,山山水水穿上嵊州的长袖,都很合体。连古道西风瘦马,都学会了“十八相送”。

  可以把桃枝、梨枝、白玉兰树枝,统统看作月胡、柳琴、檀板、长笛,季节的速度很快。而我此刻,正在走向这场春天的核心。我看见了古戏台。1923年,中国女子越剧被剪断脐带的地方。

  我看见一种艺术从厚实的戏台缝隙探出头来,头上有天生的发髻。

  这个千娇百媚的女子,最初只有土得掉渣的小名,叫作“的笃板”。但我看,这恰是春天的节奏,不急不徐。季节跑响了“的笃板”的马蹄声。中国的十六省市,都被“十八相送”征服。

  此刻,“娘家戏班”的折子戏,又让我听清了那场季节最初的芽孢响动。那个上场的七岁小唐伯虎,你能看出吗,是鹅黄色的,是芽苞上最细的尖尖?

  中国的十六省市,都是她占领的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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