您现在的位置是:首页 > 专栏|博客 > 黄亚洲专辑 > 散文篇          

【且行且吟】黄亚洲:提到绍兴就是诗(下)

上传人:新老年 发表时间:2020-04-30

提到绍兴就是诗(下)


黄亚洲[浙江杭州]


剡溪,唐诗之路最华彩的一段


  李白,虽然你把剡溪定义为人生风流的象征,但我仍然要打断你,你写的还是太少,细节的描摹更缺。

  杏花、渔舟、烟树、流霞、山亭、樵歌,这些都要入你的诗。这里的山,全由花瓣堆积而成;这里的水,是浣纱女说不完的私情;你都要写,你不能太原则。

  四百里浙东唐诗之路,剡渓是最华彩的一段。须吟唱更多,不能光顾着杏林下饮酒,或者,只顾着与沿途西施样的女子说笑去了。

  先后跟你走这条路的诗家,有好几百。他们留下名篇一千五,比四明山、括苍山的云雀还唱得欢。他们把一条路像新娘子一样打扮起来,而你是领头的。我多么想看见这条路,被你整个儿穿在身上。

  捧在我手里的《全唐诗》,有近两成的诗家唱到剡溪。嵊州,已经醉在中国的诗歌史里。李白,你要记住这一点。

  我想叫醒李白赶路。我知道他一直在剡溪的渔舍里醉卧,有越地小女子打扇,但时隔千年,能否叫醒,我无把握。

  李白,李白,在长安你可多喝酒,在剡溪你须多写诗。须知浙人勤快,你这位诗仙过于散漫,真的不好呢!



王金发故居


  在这个窄小的江南卵石庭院,我要打开一段庞大的历史。

  秋瑾、孙中山、蒋中正相继越过我,走进厅堂。孙中山甚至还坐下来,为屋主人书下题词:东南英杰!

  窗外掠过的小鸟,突然吐出一串枪声,不知是辛亥革命的,还是护法战争的。

  王金发参加了所有的战争,而且每每参加的都是敢死队。全身披挂的子弹带,是他变卖家产得来的。他每一发射向清廷或者射向北洋军阀的子弹,其大小,其坚硬,都如这庭前卵石。我仔细察看了,有把握。

  三十三岁之前,他已经被孙中山任命为国民革命军副总司令。紧接着,他的历史就突然止步不前了。紧接着,秋瑾、孙中山、蒋中正就相继越过我,走进了厅堂。

  他一生敬仰的老师秋瑾,是在绍兴轩亭口,被一把嗜血的大刀砍头的。而他的三十三岁,是在杭州陆军监狱,被一颗刑场的子弹带走的。

  于是他在云端里,把中国国民革命后来的胜利,与革命后来的艰困,亲口告诉了那位先他而去的大姐姐。

  一群鸟飞过院子上空,吐出一大串枪声。从那枪声的急骤分析,还是王金发的连发。我有把握。

  我有把握,这枪声,翻译成现代汉语,就是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须努力”。



嵊州崇仁镇的老台门群


  在中国江南,明朝与清朝动身之前,几乎带走了全部的台门。他们当然是破罐子破摔的,他们不拉下。

  而在浙江嵊州的崇仁镇,那一百多座花窗紧闭的台门,显然他们忘了。崇祯皇帝忘了,宣统皇帝也忘了。

  都忘了,显然是崇仁镇过于偏远。清末,一个叫王金发的镇民,就是在这里扯旗造反的。历史的小角落,容易被忽略。

  明朝与清朝,将这里的一百多座四合院,全部留给了民国,后来又全部留给了共和国。今天上午,则是留给了我,使我得以骑上健壮的马头墙,拨转马头,扬鞭追赶宣统,再追赶崇祯。

  这是一家最普通的台门,我看见一只当代的鸡,啄着天井里当代的青苔。只有窗棂上的木雕,依旧穿明代的袍服与清朝的马褂。门上铜环一敲,听音色,就是嘉靖年间。

  听着,明朝与清朝,现在,嵊州市人民政府与崇仁镇人民政府,联合邀请你们,来镇上开设明清办事处。

  现在讲究文化,不要讲究恩怨。你们不必在意,这个镇上曾经出现过一位赫赫有名的造反将军。



小黄山遗址


  今天谁去小黄山啊,请给我带回中国出土最早的石雕人首,哪怕是照片也好,我要请他来家做客,喊他一声大哥。这应该是最早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,我要请他吃豆沙馅的米粿。

  今天谁去小黄山啊,请给我带回九千年前的稻谷,我要含泪说声谢谢。我最爱吃的米粿,就是它的后代。它让一个国家,一直香糯至今。

  谁去嵊州市甘霖镇上杜山村的小黄山啊,请给我带回夹砂红衣陶盆。我想用这个粗犷的陶器,贮藏我精美的诗句。我要让我的当代抒情,带上九千年的余韵。

  这几天我一直为剡溪流连忘返,就先不去小黄山了。但是,我也一直知道,就是小黄山的陶盆、陶罐、陶缽、陶盘倾翻之后,才流出剡溪这股活水。

  现在,就让我卷起裤腿,走入哗啦啦的剡溪,让九千年前的老母亲给我洗脚。

  在小黄山面前,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。



登覆卮山


  今日独个儿登山,不为其他,就为寻找一只诗人的酒杯。

  独个儿登山,什么都不带,只带一枚手机,以及挂在背脊上的那轮夕阳。

  覆卮山海拔八百,风大。

  我掏出手机,分别给三个方向的嵊州、上虞、余姚拍照。我知道太阳已经给这三个县拍了一天的照,拍累了。

  太阳准备退休,正朝地平线方向小跑,争取平安着陆。它想尽快把统领三县的重要岗位让给我,其实它不知道,我也已经退休多年,我早已不为权力的制高点激动,我兴趣只在寻找诗人的那只酒杯。

  当年谢灵运游此山,不知是否也携着一轮夕阳,但他边游赏边喝酒是确实无疑的。

  “饮酒赋诗毕,覆卮于其上,山因而得名”。我只想看看,他那只酒杯倾覆在哪儿。

  一大堆巨石在山巅列队迎接我。它们都不说话,但每一个的肚子里都藏着火山的故事。它们今天的处境倒是跟夕阳差仿不多,跟退休的我也差仿不多。所以,我很愿意坐下来。我肚子里,也有一堆轰轰烈烈的故事。

  所以,这一刻,我很愿意与巨石、夕阳干杯。

  我很愿意找到前辈诗人谢灵运翻倒的那只酒杯,再将它翻过来,盛满狂风的酒——

  嵊州、上虞、余姚,干了!

  中国,干了!

  历史的真谛,可能就是酒杯的不断高举与不断倾覆,就是火山的不断发怒与不断沉默,就是太阳的不断升起与不断降落。

  就为的寻找这一份感悟,今天选一个黄昏,我独个儿登山。

  这份感悟,实际上就是谢灵运喝醉酒的样子,就是人生的制高点。在覆卮山的山巅,你能明白一切!

  因此,嵊州、上虞、余姚,干了!

  中国,干了!



嵊州泉岗村,将军府


  敢于把房子建在如此绝地的人,事先,必为窗外盘旋的雄鹰借过一个胆,必为山对面隐秘的狼群借过绿色的眼神,必为每夜擦着石头围墙而飞逝的流星,借过一份静静的咆哮。

  这座巍峨的大房子,每天俯瞰着山村。它的左侧、右侧、后背,都是悬崖;它的瓦檐和瓦檐的避雷针,是检测海拔的标志。

  一条石阶路,像山村伸出的手臂,紧紧攥住这栋胆大的房子。风大的时候,尤其是这样。

  住在这里的人,只从一个方向,考虑柴米油盐,而要从三个方向,考虑长天、风暴、雷电、鹰隼、云卷云舒。

  所以,只有老将军俞丹屏住在这里。是他,建起了这幢带窗帘与观景台的堡垒。当年,他跟着王金发参加敢死队攻打杭州与南京,民国政府授其陆军少将。他呢,也就顺理成章,把辛亥风云,裁剪成窗外的这一幅浩荡景致。

  俞将军后来从事实业,开办浙江长兴煤矿,他从窗外那只盘旋的黑鹰的颜色中,悟到了乌金的可贵;后来,又创办武林造纸厂,也就是后来的杭州华丰造纸厂。他从窗外云层的翻滚中,明白了纸浆最佳的浓度;再后来,创建闸口电厂,为杭城提供光明。当然,事先,他就从这里的窗口,收集了足够的霹雳与闪电。

  这栋楼宇高耸于悬崖之上,肯定是有道理的,那是眼光的位置与头颅的位置。

  我造访那天,是现今的住户开的门,也姓俞,也是泉岗村人,十五岁因交不起学费而外出打拼,二十岁创办“海南祥源”;三十岁,成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上市公司董事长。

  瞬间,我就明白了,悬崖房子的精神价值;也明白了,整个风起云涌的中国,就是一处悬崖上的风景。

  你我,其实每天都坐在长风当中,也每天被鹰隼载着,被雷电击中。



新昌,浙东唐诗之路的精华


  唐诗拐入新昌的这一行,逶迤得过长,竟有九十华里;所以,我得把它切成好几折,我还要请来渔夫与樵夫,为每个拐角处,取上一个能让鹭鸶与鱼鹰衔着的好名字。

  譬如,各处拐弯的名字,可以叫做三驿九铺。三驿是:南明驿、天姥驿、皇渡驿。九铺是:市西铺、三溪铺、柘溪铺、小石佛铺、赤土铺、班竹铺、会墅铺、冷水铺、关岭铺。

  诗人们在旅驿躺下,合上眼,就可以仔细点数,这一路白鹭的鸣叫、樵夫的山歌、浣纱女的秋波;睁眼,也可看窗外,那一轮竹子举着的月亮。李白看这里的月亮,从来就不低头思他的故乡。

  没睡觉之前,诗人们还在这里品尝米稞、莲藕、芋饺。他们发出的啧啧啧声,都带诗韵。

  三驿九铺,是新昌的十二只蓝边大瓷碗。

  告诉你,这些诗人除李白之外,还有杜甫、白居易、孟浩然,还有王勃、王维、贺知章。告诉你,在清编《全唐诗》的两千诗人中,他们竟然占了五百!他们每一个,都曾在这里拍栏高歌;黎明的江雾,全是他们的酒气!

  我说实话吧,这九十华里长的诗行,其实不是我折断的,就是这些诗人拆分的。他们太喜欢这条路了,他们只想把这条路掰得再碎一些,以便装入更多的夜晚、月亮与酒。

  三驿九铺,就是他们兴之所至的句断!

  以至于我今天走过这些驿站,还能依稀闻见酒香与呼噜。新昌的导游笑着告诉我,可能有几个,还没走呢。

  别看《全唐诗》,也有遗漏的!





留言评论
暂时还没有评论!

快速回复你的内容


回复标题:

验证码: 验证码,看不清楚?请点击刷新验证码

回复内容:

新老年网 版权所有 浙ICP备11027042号